務農,或是務工,能選擇的和不能選擇的
冬日的夜里總是容易起霧的,早上都沒有散的意思。村莊、樹木、田野,籠罩在這白蒙蒙的水汽中,很是安靜。
吸著這水汽十足的空氣,從村頭慢慢地走到村子中央,一路過去,水泥鋪就的路面兩側,停著各式各樣的小轎車、農用車。原來的老村部已經變成了二層小樓,開著超市、農資店或者小飯館之類的個人家的買賣。過年的時候,藍色或者綠色的大門無一例外貼著紅對聯,偶爾還能看到膠帶紙反射出來的光。
這些年,村莊農業一直四平八穩,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雖也實現了機械化,卻還是各家各戶散種為主,沒有像樣的合作組織,農資價格一旦上漲,糧食價格稍有波動,都會影響農戶的收成。因有各種各樣的種糧補貼,一直維持到現在,也無拋荒的現象。
二三產業反倒有了相當的起色。村里容納著不少行當,有做主食的,開幼兒園的,經營日用雜貨的。經過多年的新陳代謝,修鞋的、榨油的、做豆腐的皆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勞保作坊以及幾家頗具規模的旅游鞋生產企業和針織廠。
一條大路穿莊而過,到縣城也不過半小時車程。因著縣城老火車站提供的很好的物流服務,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開始,這里的勞保用品便一車皮一車皮運往東北等勞動強度高的地區。
服務業大都是家庭經營,并不雇傭勞力。所以村里大部分年輕人集中在加工廠上班,也有上點年紀的村民從廠子領取原料回家加工的。這些人是大工業流水線上的一環,在照看好莊稼和家務的同時,每天不停歇地操作著簡單的機械,翻揀著整捆的粗帆布或者塑膠鞋,為中低端的消費品市場貢獻著體力。
除卻經營上的因素,這些年來鄉村外貿的衰敗與內需的繁盛,很巧合地反映在了村里兩家規模較大的企業上。以坐落于村西的針織廠為例,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創辦,原以外貿訂單為主,針對日本中低端市場,紅火時聚攏了100多號女工,建有食堂,定期組織工人旅游。如今的境況卻很慘淡,從剪裁到檢驗多道工序僅剩了三十幾人,且經常不能保證全天開工。
另一家以國內市場為主打的旅游鞋企業則風生水起,據說去年一年達到了近百萬雙的生產能力,借助線上線下兩條腿走路,產品賣到了全國各地。
村里的企業多為個人所有,小微為主,并不具有現代企業明顯的特征,產業的發展速度也不足以吸納四面八方的人涌入,因此新店鋪出現的頻率極低。但是,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企業,村里的農民不用背井離鄉去外地打工,在家門口便可獲得一份相對穩定而且不錯的收入。
這一點像極了費孝通說的“蛻變中的青蛙”,拖著一條短短的尾巴。這條尾巴給了村民以喘息的機會,在向大工業轉型的時候不至于那樣急促劇烈,溫溫吞吞,減輕代價。
留在村莊,并不發愁找不到工作,但是改變職業也是困難的。村里一個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年輕人,和媳婦兩人都在工廠上班,一個在制鞋廠開機器,一個在針織廠驗貨,正常情況下每人每月收入3000多元。但是媳婦所在的這家廠子已有三年未正常發過工資,老板承諾的社保拖了兩年未繳,所以正在猶豫是不是要換一份工作。
巨大的慣性在她身上纏繞著。這個30出頭的女人不止一次跟我表示,只有離開農村才能改變他們的生活,但是去城市打工的收入也不比在村里多。像她這樣結婚生子,拖家帶口的,在這個小小的社會里已經有了固定的位置,要想改變更加困難。
“你說,我要是不干這個了(指檢驗做好的服裝是否合格),我能干什么?”媳婦畫著淡妝,說話慢聲細語的,說完了靜靜地看著我。
不喜農活,對于土地的習性也毫無把握。如她這樣的年輕人對城市卻不陌生。他們大都上過初高中或者技術職業學校,多數還在城市周邊的工廠里做過一段時間的工,成家后才回到村莊定居。他們跟城里年輕人一樣在生日當天舉行小圈子的聚會。熟稔網絡操作,上網購物熟門熟路。放工之后也常常約著相熟的朋友到縣城商場里消費,然后美圖秀秀發到朋友圈里。
大多數人依然搖擺于農業和手工業之間,既務農也出工,保持著一種相對的平衡。只有少數人確實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或者生意之后,才真正退出農業生產,過上另外一種類似于城里人的生活。
即便如此,大機器的到來毫無疑問還是提升了消費能力,村莊的日常消費也因此被涇渭分明地劃分開了。
從兩塊錢一人次的剃頭鋪,城里買來的幾百塊的衣服,網購的上千元的化妝品保健品,在這個小村里都能見到。一些老年人穿著多年的舊衣不舍丟棄,也有年輕人大手大腳而不吝惜。節儉與時髦并存。
年輕人開著車去縣城購物成為時尚,并且以這樣的方式源源不斷地滋養著城鎮商貿的發展。老一輩還停留在鄉村的集市上。逢一逢六,逢五逢十,買點鍋碗瓢盆,針頭線腦,或者便宜處理幾塊十幾塊一件的衣裳。
孩子們一代一代成長,有些東西卻再也無法傳承
村里原本是有一所小學的,只是經過這些年的調整,如今被住家或者工廠取代。偌大一個村莊已多年不曾聽到讀書聲。
說到原因,和這些年來媒體上報道的并無二致。年輕人通過考學或者經商流向城市,村里的孩子越來越少。即便留下的,年輕的父母也想盡辦法送孩子到縣城的學校讀書,以致從一到五年級整個年齡段的孩子都不足以湊齊一個學校,前些年索性并入鄰近一個大村了。
但是鄉村教育并不如想象中就這么凋敝了下去。據村里一位老教師說,素質教育的理念已經開始滲入,教給學生的知識面兒更廣些。老師們時不時地將教學與鄉村日常結合起來,孩子們被要求放學回去數數自己家里養了幾只雞幾只鵝,因此有了更多感性認知和樂趣。
縣城有兩家私立學校名聲在外,村里一些人家但凡條件允許的,便將孩子送到城里去。在外經商打工的,則由老人帶著去寄宿學校或者補習班,每到周末,鄉村出租車在各個村來回奔跑,拉的也大都是這些進城上學的學生。
“我們那會兒有可能跟城市發生這樣的連接嗎?縣里最好的中學一中,普通農村孩子是沒有機會去上的,那時候就開始劃片剝離了。那年采取混考,很極端的一個方式,掐了全縣前100名學生進去,算是給鄉村學生的機會。現在大家的選擇更多了,更自由了,只要有錢有意愿,就能去更好的學校。”一個從村里走出去的2000年畢業的大學生這樣對我說。
2000年前后這幾屆是村里第一波大批量正規考出去的,這批農村孩子畢業后無一例外留在了城市工作。他們的處境給了村民極大的鼓舞,并不斷強化著更年輕的人走出鄉村的愿望。
然而接受變化是困難的,習慣的改變更加不易。所以光有這樣的意識并不足以把他們從每天勞作、看電視刷手機的慣性中拉扯出來。大部分家長更愿意花錢給孩子買玩具,而不是買幾本書,更鮮有大人和孩子一起讀書的。
鄉村結構的變遷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孩子們的認知。
在我們這些八零后還小的時候,村里少有人家安裝電視,夏天晚飯過后大家聚到門前的大街上,鋪個涼席,消暑聊天。這當空兒,老人就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講些“沒尾巴老李”“楊家將”之類的孝親家國故事,一日一日地滲透到了玩耍的孩子們心中,成了孩子們最初的人生啟蒙。
只是隨著這些年村集體活動愈發減少,村民各奔生計,繁忙與分散之下,人們之間能夠聚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這樣的經驗與教化傳承也隨之被切斷了。
即便只是隔著十幾二十年的時間,我們成長中所獲得的那些“營養”,現在的孩子似乎已很難企及。夏天跟著大人在地里干活,你會看到剛才還風和日麗,跟著遠處的天空一片烏黑,老人就會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云,會有什么樣的雨,下多長時間,依此判斷是回家避雨還是在地頭等待雨過天晴。
鄉間帶著泥土的經驗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遞下來的,如此鮮活,全息體驗。如今機械取代了人力,孩子們也不再跟著下地,也就不會切身體會到大自然的諸多奧秘。其實孩子們也無心去聽老人講些什么,動漫游戲的吸引力遠遠超過老人一遍遍的嘮叨。少了勞作時被雨淋的壓力,自然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去關心頭頂上飄過的一片云彩了。
干旱少雨經常困擾著村里的人們。即便夏日,順著一條鄉村土路走到村界,也少能見到水的影子。綿延流經莫言老家的那條河幾近干枯,兩旁的速生楊在烈日下抖著葉子。
大街上,老人依然會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你,老遠都能感受到那平淡又奇特的目光。
臨近飯點兒,每家每戶灶臺上冒著熱氣。大鍋里燉的土雞,滋滋冒著油花的丸子,拉著尖銳哨聲的水壺,曬在院子里獵獵作響的衣服,擺碗筷的聲音,呵斥雞鴨的聲音,孩子們叫喊的聲音。
白云飄過,撒下陽光,受了驚動,樹枝上的麻雀“呼”地一聲飛走了。
最深厚的文化,就在灑掃庭除中。在這里延續了多個世紀的鄉村,如今正在融入現代化前進的步伐。
離開的時候,小村雖已漸行漸遠,但墻上新刷的關于鄉村振興的大字標語,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鮮紅鮮紅的,格外醒目。